鲁迅有篇知名的文章,叫做《娜拉走后怎样》。讲的是易卜生剧本《玩偶之家》中的女主人公娜拉,在看清丈夫的真面目和自己在家庭中的“玩偶”地位后,决定离开家门,争取成为一个真正的人。
这是一个浪漫又勇敢的结局;但剧本在这里就结束了。因此鲁迅提出一个问题:娜拉走后怎样?
但从事理上推想起来,娜拉或者也实在只有两条路:不是堕落,就是回来。因为如果是一匹小鸟,则笼子里固然不自由;而一出笼门,外面便又有鹰,有猫,以及别的什么东西之类。
这里的“堕落”,指的是进妓院。当时的社会并没有设置好给女性合法赚钱的机会;在无法独立生存的大环境里,娜拉也许不得不出卖自己以换取生存的权利。所以,娜拉要么成为社会的奴隶,要么做回家庭的奴隶。
当我搜索这篇文章时,大多数的解读集中在此文对“女性主义”的讨论之中:一个女性在没有经济基础和社会支持的情况下,难以获得真正的独立。但在我看来,娜拉的结局有着更为深远的寓意:它指代一个长期被压迫的群体在获得自由后所面临的必然结局。此文写作于五四革命的四年之后,而鲁迅关心的最大的议题始终是中华民族的命运。他想问的是:当国家摆脱了旧的枷锁,当民族获得了独立,之后怎样?
一个孱弱匮乏的民族,一旦踏入弱肉强食的“黑暗森林”,等待它的将是怎样的命运?是屈服于列强的规则,成为国际博弈的棋子,沦为任人宰割的附庸(“堕落”);还是重新回到独裁与专制的老路,再次放弃自由(“回来”)?这似乎是一个无解的困境。
我曾以为,只要摆脱压迫,建立民主制度,人民就能当家做主、过上幸福的生活。然而过去几年的学习与见闻让我意识到世界远非如此简单。许多获得“解放”的国家,最终却走上了“堕落”的道路:一个主权国家在名义上独立后,却在事实上无法掌握自己的命运,不得不依附于一个更强大的体系,出卖自身利益以换取生存空间。
伯尼桑德斯曾讲述这么一个例子:智利人民在1970年通过民主选举,选出一名社会主义总统。他的核心政策之一,是将智利的铜矿等国家资源用于国民发展,而非继续流向美国公司。这触犯了美国的利益,于是中情局开始策划推翻这个政府。1973年,在美国支持下,智利军方发动军事政变杀死了原总统,随后智利迎来了长达17年的军事独裁。新上台的政府重新向美国资本敞开了大门,确保了智利丰富的资源继续被低价掠夺。智利人民通过民主选择的道路,最终被国际霸权轻而易举地摧毁。类似的手段也被用在控制日本和东南亚的经济上。
这背后的逻辑在于,自由世界玩的是美元的规则。美国宣传的“民主”,并非完全出于人道主义,而是一种确保所有玩家都遵循其既定规则的手段。在这一世界体系下,经济的规则是自由贸易,文化的规则是市场营销,在这两个领域美国都已占据了绝对优势。这使得许多“被解放”的民主国家,不得不以出卖国格的方式去换取更多的美元。他们的孩子从小到大听美国的歌、看美国的剧、听着美国的故事,向往着美国的生活。
但如果不想成为世界的奴隶,另一条路就是回去做家里的奴隶。领着微薄的工资,忍受着超长工时,对自身权益一无所知,被镇压封禁而无法发声。好像一位妇女遭受家暴,村里议论:她老公也给她保证吃穿,应该感恩知足了,没有她老公她还在吃树皮呢;何况至少没有被城里的老鸨拐了去卖淫!这倒也没说错,但这妇女仍然有权去追求更好的生活,因为更好的生活是存在的可行的。
上一代人出走,是无法忍受笼子的禁锢;出走后转了一圈、看了世界、又回到了笼子里,是因为没有在丛林里生存的能力。那么,我们何时才能再次出走,寻找一条真正属于自己的道路?鲁迅的答案是:一个民族的真正解放与独立,必须建立在掌握经济主权的基础之上。只有当一个国家在全球产业链中站稳脚跟,拥有足够的话语权和影响力,它才能真正摆脱“堕落”和“回家”的困境,走上属于自己的道路。
从这个角度来看,改革开放有着重要的历史意义:中华民族在看清外部世界的危险与机遇后,做出了最务实的选择。四十年来,我们通过模仿和学习,明白了如何在世界的丛林中生存。但切莫因此躺在功劳簿上:这些努力是为了积蓄力量,为未来的再次“出走”打下基础。
现在中国逐渐掌握了经济主权,在自给自足的同时,也在世界舞台上占据了一席之地。这个民族似乎终于可以靠自己站稳脚跟了。我们是否可以再次探索如何“出走”?这或许是下个十年或二十年里最重要的问题。
注:这篇文章可写的另一个角度,是美国的民权运动、黑人解放。做庄园里的奴隶,还是做贫困街区和消费主义的奴隶。如果在英文里写的话我会以这个点展开。